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特约撰稿人关文 2008-09-22
三鹿奶粉事件让人寒心，更叫人感到一丝惊恐。最近，中国网络上，媒体上开始了铺天盖地的拷问责任，转嫁责任和推卸责任之间的斗争。先是奶粉制造商和地方政府将责任推到奶农身上，三鹿还试图自证“清白”；后来或是因为考虑将奶农一棒子打死的影响太坏，于是更高一级的部门过了几天又出来澄清：是奶站的问题，不是奶农。由于该产品是国家免检产品，那卫生检疫部门这次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逃，于是有人责问为何检疫出来后隐瞒消息迟迟未报。先是卫生部长严词批评三鹿集团瞒而不报，然后河北省长又把矛头指向在同一个城市办公的石家庄政府，说三鹿8月份已向你们汇报了，为什么到9月份你们才报上来……
一时间问责之声四起，怎一个乱字了得！好像把矛头指向别人，自己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于是网民们据此画了幅漫画，编了个段子说：三鹿说是奶农的责任，奶农说是奶牛的责任，奶牛支吾了半天，说出了一个字：“草。”段子虽荤，脑筋却不昏，网友们的一句玩笑话点到了正题上——在这件关乎公共安全的事件上，整条生产链无一豁免。三鹿奶粉事件，不是这个行业的脓包，而是游走在中国市场经济肌体里的癌细胞。
其实可以想象，整条生产链上，从奶农，奶站，三鹿集团内部原材料供应部门，奶粉生产部门，一直到集团内部质检部门，只要有一个环节不出问题，便不会有今天的毒奶粉。可事实却是，从头到尾的每一个部门都出了问题，换句话说，从供应商，生产商到质检部门，没有一个环节是可靠的。更可怕的是，这不是一个厂家的个别现象，而是整个行业的“潜规则”，就连奥运会指定商品都不能幸免。那么请问，还有什么是可靠的呢？不用再说什么还有87家企业没有受污，难道这个名义上的大多数还有什么意义吗？也许这87家企业的奶粉加起来销售量都不及三鹿一家的销售量大。利益部门玩的这个数字游戏，只是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罢了。
实际上，揣摩这每个环节的无奈和苦衷是不难的。不法奶农或者奶站在鲜奶中添加三聚氰胺，固然是自身利益驱动，却也要奶粉生产商肯配合才好啊。难道三鹿集团在采购原材料的时候对原材料的质量不用鉴定真伪优次就肯付钱的吗？三鹿的董事长出来哭诉自己无辜，我倒也有几分理解，所谓“小鬼难缠”，这个采购劣质鲜奶的事情，只要一个采购经理便可以搞定，董事长对原材料质量想来也不十分了然。更何况这都是全行业的“潜规则”了，大家都这么干，如果唯你不干，反倒被排挤了。社会责任在这里不但不是个人和企业头顶的尚方宝剑，反而要因为履行社会责任而遭到群体惩罚，在这样的集体价值谱系上，要求个人“大义凛然”，好像也变成“强人所难”了。那么既然从上到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劣质奶粉也就自然而然得登堂入室了，所谓的内部质检部门，也不是以配方是否超标为衡量标准，而是以不出大事故为目标的。就算出了问题，一条生产链上涉及这么多人，谁又知道板子会打在谁身上呢？
可是，天网恢恢，这次倒真的闹出了人命。媒体上一会说三鹿集团3月份便知道奶粉出了问题，却瞒而不报，一会又说三鹿集团报了，是石家庄市政府没有上报。其实这两种说法我都相信：瞒报是第一步，一来情况没闹明白，不想随便给自己摸黑，能平息就平息了，二来问题不是很严重，政府也未必有暇理会。接着事情越发严重了，不得不向有关部门通报，以防止事情爆发后追究责任，可是这个时机却非常尴尬——8月初，全中国都沉浸在一片安定团结的迎奥运、树新风的气氛中，三鹿集团将皮球踢给了石家庄市政府，倒让其陷入报与不报的两难境地：公开通报，那是不顾全大局；押后再报，那是草菅人命。所以，历来的为官逻辑注定了，人民的生命安全与社会的安定团结实难“两全”。而当地方政府最终选择了“顾全大局”时，其价值砝码也就被押在个体生命的对立面上了。
于是我们看到了这个现实：干活时马马虎虎，出事时偷偷摸摸，暴露时苟且偷生。可如果只是指责奶农，奶站或者三鹿集团的某个成员，却也不完全准确。试想，那些不法奶农和奶站贩夫们，也都不是财大气粗者，他们的子女亲戚很可能吃的也是三鹿、蒙牛这样的国产品牌；至于三鹿集团，他们的员工很可能也拿自家产品给自己的孩子吃，或当作礼品送给亲友。我想他们在馈赠亲友的时候，绝对无意害人，也并不曾想到这个奶粉里面添加了三聚氰胺。即使是“下毒”的非法奶农，如果现在给他15毫克三聚氰胺，让其亲自喂一个婴儿服下，他也是不会的，尽管他之前可以毫不犹豫地在牛奶里投放危险品。也许当危害只是潜在的，隐形的时候，人们对这种伤害行为的道德感与责任感便会变得十分抽象，难以对人的行为产生束缚。
所以，把整个流程还原到个体层面——投毒的人、买原材料的人、生产的人、检测的人，包括最后瞒报的人……如果今天把我们换到这个流水线的岗位上去，我们很难保证就一定比他们做得更好。就是这样一些毫无动机，有着普通人一样情感和畏惧的人们，当他们成为一个行业生产链上的一颗螺丝钉时，却集体酿制了要人命的惨祸。
而在三鹿奶粉的事件里，我们还沮丧地发现，整个过程其实并不是一些丧失理性的狂徒的反社会行为，而恰恰是每个人在衡量利弊之后，按着最合理的市场逻辑做出的选择，其中还包括现代企业的集体精英决策。
遗憾的是，在这个逻辑的背后，缺乏一条超越客观性或正当性的共同伦理底线。可以说，这个生产链上的每一个个体，他们都是有罪的，也是无奈的。据媒体报道，已经有18人遭逮捕28人刑事拘留，石家庄市委副书记、市长引咎辞职，上下官员纷纷下马。有人在呼唤重典，以儆效尤；国内奶业企业承诺完善检测手段与方法。可是再先进的方法，再完备的制度，都是由人去实施的啊，人的观念里如果没有对社会责任、公民义务的共同价值的尊崇和敬畏，任是再严苛的制度设计，也只是把市场经济的擎天大厦建在脆弱的沙丘上，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
（作者在新加坡从事网络媒体与社会学方向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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